习惯和告别

张悬〈神的游戏〉

火葬场的师傅从不言谈,并不仅因为客户的关係。那些躺着的客户一一向他展示人生的终点,最后的面容,多年的工作让他养成一种习惯,要代替人世所有的回忆,林林总总的过往,道一声「再见」。

这个心愿颇难达成,太难了,基本上,他服务过的客户绝少再回头,这也不仅是因为他服务态度的关係。大火熊熊燃烧,一时半刻后聚集阳世子孙,每个儿子、女儿、女婿来捡一块骨进骨灰罈,师傅念着口诀般的话语,也许当作一种安慰。生前的病症还得在骨灰台上做最后的诊断,「啊,爸爸晚年常为风湿所苦,这块腿骨难怪是黑的。」身材矮小、罹患重症肌无力的丈母娘则烧剩一点细白的灰烬,有如瓷瓶随岁月掉落的余屑。

如果儿女子孙众多,最后靠过来的只好伸出两手掌空着,做出盛灰的动作,当作告别的仪式。最后,还是由师傅上场,「阳世所有请转身。」他已习惯发号施令,无所不从,子孙全都转过身,所以关于先人的最后印象是没见到的。然后师傅又习惯站回火炉旁,他瞥一眼客户的体型,决定火候的大小,有时伸出一根手指头对着溽热的室内,如要试探的只是温泉的热度。「看多了告别,多的了,」师傅说,「但我一直不习惯。」

最后,还得由一位子孙捧这骨灰罈,迢迢前往塔位安奉。我报社时代的同事,独生女几年前过世,夫妻度过悲伤的谷底,决议将女儿的骨灰葬在一株盆景内,那株红花就取女儿的名字,很是争气的生长,从此放在同事的工作室,每天,他都向女儿道安和告别。长途旅行,总不能带着盆景搭飞机,会有海关检疫的问题。一回家,首先奔向女儿,每日,这个爸爸重複着告别和重逢。

所有的文学、哲学和宗教,不就为了人终得要告别应运而生,就为最后的告别,一再的用文字和情节模拟那个场景。我以前读小说,总特别留意阅读那些描写生离死别的段落,像京剧的云袖那样的告别,或者,是谁总在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云彩呢?从前读作家李牧华的散文集,写道有个人在生命结束前写给好友的告别信:「明天早晨你吃鸡蛋时请轻敲蛋壳,恐怕其中是我。」就此离去,告别如同回头面向破晓,对多数人来说,却万万的艰难。

禅家则自有离别的风景,存在心中,也许毕竟不在。禅宗公案有叙禅师喝了一杯茶,跟弟子说一阵话,读了一段《金刚经》,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:「弟子且退,贫僧要走了。」就此盘坐全无气息。也有位学佛人在一场场告别式助念,那天,他感叹一声:「最后我们都得习惯离别。」但习惯那终还是相啊,终还是灵骨塔中站立的骨灰罈和牌位,终还有个怀念的蹤迹。

照心道禅师的说法,习惯告别是离相,但最究竟的还是破相到底。把诸相非相皆破了,破除一切的贪恋纠缠,一把火烧尽众人膜拜的佛像,南泉禅师不也斩了那只猫吗?那天,问了这个问题,禅师抿嘴笑笑:「破了,破得好。」

告别,我在佛殿风檐下安安静静读许多关于生死离别的文字,每个字都让我怵目惊心,我想起年轻时在国父纪念馆阶梯前一个女孩的告别:「大哥,我这就走了。」那时,我不及细想,这一别已是漠漠的江湖,张悬的歌实在言重了,真的要告别时,哪会有把话说好的时刻?

老来,我已习惯独坐,在白髮和腰间的鏽剑间,继续捕捉少年彼时的神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