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湾生」的台湾乡愁:我的奶妈阿岩

我的奶妈阿岩

书名:《南风如歌:一位日本阿嬷的台湾乡愁》
作者:铃木怜子
译者:邱慎
出版社:蔚蓝文化
出版日期:2014年9月10日

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 记得年幼的自己,在酷暑的台北近郊,追逐着属于自己的海市蜃楼。

白色路旁的夹竹桃,彷彿热到快喘不过气来似的,在茂密的树丛里绽放着深桃红色的花朵。

从幼稚园回到社宅1的路上,在田中央被摇摇欲坠的土墙包围着的一个小聚落,总会出现一位块头较大,让我称为「阿桑」年纪的女性,从建筑群后方的小屋踏着小碎步,迎接我的归来。她会拿些杏子乾、甘蔗或是清蒸鸡腿给我吃。

之后,我才得知自己的奶妈是台湾人。这位跑向我的女性,从七分裤底下露出结实的小腿,走起路来有点外八,她就是我的奶妈阿岩。阿岩奶妈微笑起来,双颊会和眼尾紧紧的相挤,并经常对着我高喊:「怜子小姐!怜子小姐!」

当时,母亲体弱多病,而身为四姐妹老么的我,就是喝着台湾人的母奶长大的。理论上,应该也有和我喝着相同母奶长大的兄弟姐妹,所以有机会的话,真想和他们见见面。虽然没有任何科学証实,但我相信自己常会有偏向「亚热带」的想法,应该和喝台湾人的母奶长大有关。

我家位于台北近郊,旁边有一条宽约五公尺的小溪,潺潺流水。往下游走,循着一群逆游而上的溪哥仔2之黑色背影,可以来到一个堰塘。

堰塘里有很多稻田鱼和蝌蚪躲在水藻底下,数量多到往水里一捞,甚至会溢出掌心。我二姊小时候曾在此处落水差点溺毙而被一位台湾男子救起,这则故事现已成为我家的传奇。每当我在池畔的小草边,屈膝跪下想要伸手抓鱼时,往往会想起二姊的故事而缩手。

那位台湾男子勇敢地下水救起昏迷不醒的二姊,并实施人工呼吸挽回二姊的性命。双亲日后一直后悔当时没能留下救命恩人的名址。之后,儘管广发传单寻人,但始终没有该名男子的下落。

我喝着台湾人的母奶长大、姊姊由台湾人的帮助挽回一条生命。

雨季时排水匣门会被打开,水就流往山谷下的大河。一向看惯的潺潺流水,瞬间变为滚滚洪水,滑过青苔,掉入深谷里。我常和一起上幼稚园的洋子(父亲公司重要干部中藤越郎之长女)在横跨峡谷的桥上,倚靠着栏杆, 眺望着眼前叹为观止的景象。

同样在桥上的,还有来自附近村庄的台湾小孩。为了方便大、小解,他们会穿着露出屁股的开裆裤,然后若无其事地光着脚丫子,倚靠在桥的栏杆上。我也脱下悬着红色鼻绪3的木屐,跟着打赤脚。从我家走到桥边,必须经过尚未铺上柏油的路段,赤脚踏在路旁的小草上很舒服。偶而还有小青蛙,不经意地跳到我的脚背上。

桥的另一端,有段尘土飞扬的小径。沿着小径两旁的房屋,便是那些台湾小孩所住的村庄。正如现在随处可见的国际品牌「可口可乐」的招牌,此处则竖立着穿大礼服4的外交官搭配着「仁丹」二字的招牌。这招牌被挂在昏暗的矮小店面的红砖墙上。印象中几乎每家店里都有这个戴着奇怪帽子,让人联想到高官的「仁丹」招牌。

1941年,在我上小学之前,我们举家搬到幸国民学校旁边,附近是一片摇曳的稻穗和一望无际的农田。这里是名为「大安」的其中一处,也是日本人的住宅区,是现今的大安区仁爱路一带。

幸国民学校(今台北市立幸安国民小学)的一年级学生,作者为后面倒数第二排左起第三位。摄于1941年。
图/蔚蓝文化 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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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我同年龄的日本小孩大多是男生,他们有时候会让我加入打仗游戏的行列。我们会在原野上,捆绑着芦苇作成陷阱,用以混淆敌方。

收割后的稻田也成了我们的战场。彼此小心翼翼地从稻草的前端开始踩踏,你来我往的追逐着对方,沈迷在我们的打仗游戏之中。

在远方的台湾人聚落,住着一位得了肺结核的老爷爷。他很瘦,弯着腰,时常在咳嗽。老爷爷家是矮平房,大门总是开着,且面对着潮湿的道路。从耀眼阳光的外头往屋内看,总觉得阴森又黑暗,里面只要有任何动静,都会令人心惊胆跳。

当时,肺结核是不治之症,人们也深信它会轻易传染。 所以每当经过老爷爷家的门口,我总是憋着气的快跑。有些小孩,甚至还捏着鼻子跑过。现在回想起来,真是不该!

另一个令人害怕的地方,就是警察局。当时的警察个个嚣张跋扈。我常常看到被警察逼问到垂头丧气的男人,或是被打耳光的年轻人,其脚踏车甚至还被踢倒在地。所以每当 经过警察局时,小孩子们都会加快脚步,匆匆离去,而且还要避免与警察正面相视。即便现在,看到警察局,我都还会感到紧张。

有一天,发生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传闻。父亲的友人,竟然被带去警察局。原因是那位友人长得像蒋介石,而警察竟信以为真!连小孩都认为此事莫名奇妙,但当时警察的态度,却格外认真。该怎么说呢,或许蒋介石在当时就是这么家喻户晓吧!

大部分的时间,我都在家门前的小溪玩耍。小溪里种有筊白笋,其根部有很多虾和稻田鱼。我就拿着捕鱼网,追赶着这些鱼虾,渡过无人的午后。并经常顶着大太阳,看着鼓甲虫在水面上疯狂的移动。偶而戴着一顶白色的木棉帽,穿着一件印花布材质的衬裙,到处玩耍。

年纪较长的姊姊们在台湾的女校毕业后,即转往东京就读。我和最小的姊姊相差八岁,她则在九州的女校就读。虽然隔着一片海,但感觉上姊姊们就在不远的地方念书。她们只在放长假时才会回家,所以我早已习惯一个人玩耍。

战争期间,母亲常会为姊姊们寄一些甜点到粮食不足的东京。所以,每个礼拜都有一位和式点心店的老闆,前来我家询问订单。他总是拿着一个很多抽屉,看似冈持5的漆器,里头则装满了甜点。母亲会为爱吃甜食的父亲点些亮晶晶的红豆糕点如「鹿乃子」等,然后再选些可以久放的糖果及零食,準备和邮件包裹一起寄给姊姊们。

由于居住在乌鱼子产地的台湾,母亲有时也会为姊姊们寄送一些,以补充他们的营养。母亲总是将乌鱼子切成三公厘的厚度,放在七轮6上烤。缘侧7放有两个七轮。每当即将化成灰的木炭,发出微弱的火光时,母亲就会将一片又一片的乌鱼子,加以烧烤,然后放入空的海苔铁盒中。母亲穿着厨衣,和台籍的僕人阿春,花了大半个午后的时间烤乌鱼子。当乌鱼子表面因烧烤而生出些许油脂时,我就会像瞄準猎物的老鹰一般,夺走那烤得香喷喷的一片。

注解:

社宅:公司提供的员工宿舍。

溪哥仔:一种溪鱼的台语名。

鼻绪: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的绳条。

大礼服:明治时期到二次大战结束之间,日本的正式宫廷服。

冈持:店家在外出时装食物用的箱子,通常用于外送。

七轮:日式烧肉所用的烤炉。炉子里放着木炭,上面会铺一张铁网。

缘侧:日式建筑中房舍外缘的木质通道空间。

●图文摘自蔚蓝文化《南风如歌:一位日本阿嬷的台湾乡愁》


关于《南风如歌》

日本战败,台湾出生的少女怜子跟随家人搭乘橘丸号返国,快到达时船上有人大声欢呼,怜子父亲却眉头深锁说:「离开了『故乡』,为何欢呼……?」,呵!父亲可是抱着埋骨台湾的决心,而在岛上拼命奋斗多年的呢!

但战败改变了一切,改变了「湾生」女儿怜子的一生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少女怜子始终无法习惯那远在北方的母国,她只记得,在南方的台湾,她总是赤脚在宽阔的庭院奔跑,在小溪里追赶着嬉游的鱼,晚上睡前还得把蝗虫或蝴蝶的蛹放进笼子里才能入睡,一些奇妙的生活习惯围绕着她的惬意童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