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宁

他是安宁病房医师。

他每天做的,就是要「医治」那些被宣判病没得救了的人。

这是医学院也无言以对的一块。病人很难接受自己为何要到这里。他一看到病人,原来準备好的台词,要说出口也同样困难。他总是即兴演出,等待被震惊。

看到萤幕上李先生的影像就足以让他无法假装「安宁」。他癌症已转移,肝脏塞满结节,有些已越界散布到腹膜,腹水在堆积中。

肿瘤不再是目标,治癒已不是考量。他翻遍处方集,一个药也开不出。像被卸了一身医学武功,却误闯最险峻的江湖。

这两天李先生神智逐渐错乱。100%氧气罩下依然前胸贴后背狂喘。电脑断层显示:双侧肺部有扩大中的血块。病情急转直下。

该不该用抗凝血剂?说好不插管急救的。但其他生命徵候还是得尽力治疗吧?这时他分裂成两半:教科书的自己和内心深处的自己。交战开始。

教科书的自己说:不用很快就呼吸衰竭,用了血块会溶解,情况会好转。至少实验室数据会漂亮些。

内心深处的自己说:用了可能增加出血的危险,即使有效只是增加併发症,延长苦痛,这不是病人要的。

李先生是传统家庭的权威老爸。平常很少说话。生病了唯一的儿子陪他忙前忙后,却从来不知老爸的感情与心事。前些日子,他化身为一个容器,听李先生故事一个接一个,讲述他有点複杂的一生,静静吸纳他的梦想和恐惧。

他只能看着李先生变坏。有一次查房时李先生将儿子支开,对着他耳边说:「医生,我好爱我这儿子。真捨不得离开他!」问他有没有什么想望。李先生说:「好想来根菸,喝杯生啤酒。」虽然他什么也吃不下。

昏迷辞世前,语言始终没有成为他表达父爱的工具。他把李先生的话转达给他儿子。儿子泪流满面。他也是。

这些年,在这「安宁」病房,不知有多少像李先生这样的病人相继在他照护下逝世。剧本从一开始,尽头的模样就写得清清楚楚。不吵不闹,看似「安宁」。

实则每个病例都以独特的方式震撼他。让他辗转反侧,陷入情绪的涡流。经验从没让这一切变容易。

李先生走得很快,没有历经太多莫须有的煎熬。夜深人静醒来,他看到:李先生躺在天堂某处沙滩凉椅上,全然清醒,不需氧气,悠闲叼着菸,大口痛饮生啤酒。微笑望着他。

他感到片刻「安宁」。突然知道自己该治疗什么:当病人的命救不起来,他的任务是拯救一个较好的死亡。

他深吸一口气,掀开帷幕,勇敢面对下一个病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