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时光回甘】青春困惑:入狱以前的学生生活

文/颜世鸿

在一九四九年六月十五日新台币发行以后,有了奖学金。在此之前,我已经开始卖血,一百c.c.卖二百五十元新台币,就可以过两个月。当时旧台币还可以通用,一元新台币是四万旧台币。不过心软,看到病人是新庄的穷佃农,二百五十c.c.的钱还拿包了一袍袱旧台币,不忍收,退还;只收了一「谢篮」101的鸡蛋,结果寄附宿舍,自己只拿几个。当时血牛还不多,而且医学院学生的销路不错。不过当了「卖血人」,是一种职业,当然有职业伦理、义务。我这O型当时叫做「博爱型」,没有同血型只要交叉试验正常,就可以通用;没有适当的供血人,宿舍近,三更半夜被点到了,你也有义务出差。所以我以后晕倒过一次,就改为一次一百c.c.的供血人,多了吃不消。

二二八事件前时事漫画,反映战后官商勾结、囤积米粮,双重剥削人民的版画。(取自/1946年2月出版的《新新》月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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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一九四七年八月下旬到上海,九月中旬回到台湾。在上海,无聊就往公园跑。秋已来,落叶渐多。有时看滚滚流水,有时去书店玩,有一家德国人开的,稍会说几句德文,想不到老闆夫妻很高兴,还送一本书。上海那些外滩银行、商行的建筑是当代精华,只是我穿得太有难民味,近邋遢,不好意思去参观二十世纪初的伟构。归程买不到票,十八万(法币)补四等票,给五万买通茶房,占一床位,查房时茶房会通知。当时与张先生同房,大概谈不到十句话,后来才知道他就是那位台北案的张国雄102

归来赶紧办住临时宿舍的手续,注册完,十月一日、二日,才搬进西馆的大房,住六人:除了我,江金培103、吴再成104以后都当了大医院院长,林凯南105兄是彰化名医,黄致远兄、林雄斌兄不幸早过世。我后来搬到新东馆二楼中间独住(兼办公室,有些书类档案要放),以后吴兄无住处又挤进我的房间。

自一九四七年十月一日入医学院临时学生宿舍。的确我的书最多,约八百本以上。两个书柜及桌子摆不下,用肥皂木箱装一堆书放在床下面,还天天、处处借书看。本来如硬是不改,我还是可以读自己的化学工程,甚至改变读闲书的那种极浪费时间的生活习惯。到医学院无心唸书,一直心内苦恼。读那些杂书、小说打发时间。也常常跷课,整日看小说,只有要写札记才会坐着看书。仔细一想我这辈子是一九四二年七月到一九四四年十二月,以后是一九四八年九月到一九五○年五月十二日,才稍微认真一点;不过闲书照看。认真地花两天去想一条几何题的补助线,或者大一为书上一题积分,想两天无解才去找施拱星教授,老师在黑板上做了一、二十分钟,才说:「明天下午什么时候下课。」

「下午四点五十分。」

他笑一下说:「那时候给你。」

翌日下课我就在教室门口等他,远远就看到他由图书馆边的路走过来,我就走过去,打个招呼点了头,他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:

「要转换三次太难了,医学院大概用不到这么难的。」

「你不要唸医学院,来数学系吧。」

1950年6月8日,学生委员在学生宿舍前合影。第二排右1为颜世鸿。(提供/颜世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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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时唸数学系的人不多。我才说实话,本来想唸化工的,是被迫上医学院的。以后我不好意思,真的写信给父亲,拿了父亲一封回覆不准的信给他看。之后三妹就唸台大数学系,常替施老师买邮票,他也集邮。

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之后更是不认真。不过三月下旬搬到千岁町106,在当时钱思亮先生家前面,和魏纶如住同一房间。有空他坐着看书,我不好意思躺在一旁,所以那学期平均还有八十四点。

1948年9月,就读于台大医学院时的颜世鸿。(提供/颜世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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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49年10月,(左起)吴惠铭、黄国慧、颜世鸿摄于台大医学院附属医院前。(提供/颜世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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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贫乏物语》一书封面。1950年政治案件判决书中,出现阅读《贫乏物语》、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等书成为罪名之一。(翻摄/曹钦荣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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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直到一九四八年九月升三年级,心绪太低落,也为了看小说跷课,只有考试前看笔记;两小时的上课笔记,大约三十分钟就可以抄完。但授课中教授的暗示,抄笔记就无法求到。三年级,想说可以到公共卫生领域,逃脱当医师,才认真泡图书分馆,唸公共卫生、卫生工程、遗传学、统计学、肺结核、癞病、热带医学等书刊;但英文太差,还得带辞典。

乱读,也带些如拉斯金(Harold Joseph Laski,1893—1950)107、克鲁巴都金、恩格斯(Friedrich Engels,1820—1895)的《家庭、私有制及国家的起源》(Der Ursprung derFamilie, des Privateigenthums und des Staats: im Anschlub an Lewis H. Morgan's Forschungen),偶而也读到《联共党史》,对史达林的残忍无情心已有领教。同情罗森堡女士,也看一看她的着作。马克思的《资本论》翻一次,没有经济学、哲学、逻辑学的基础,很难读懂。孙中山先生的《三民主义》,中学三年级由岩波新书的翻译,看周传海的解释,光复后有不少不同的三民主义的版本也看过,《实业计划》也读。

光复后由日本归来的人会带一些如河上肇的《贫乏物语》之类,我是杂读者,饑不择食,来者不拒,统统收了。

如此心内对北欧式的社会公平、社会正义有点同感。国父的节制私人资本、耕者有其田的说法很对。但社会上总有一些懒虫,愿意拿可勉强过日子的失业津贴,去钓鱼、躺在家看书、听古典音乐。所以人尽其能,和「不劳动者,不得食」的说法都有些道理。如何安排这些矛盾,求得可循的方法,如孙中山先生说的管理众人之事便是政治;我这方面的细胞自知不多,也没有兴趣,说卑鄙也是;但对家的责任看得很重,这点可能稍多于父亲。但中国国民党所说与所做的,离三民主义很远,而且愈走愈远。如以一九四九年实行三七五,或公地放领,只是牺牲台湾的中上阶级的土地资产,对真正的资本家无影响;而且本来是日产的公地放领,可以增加税及实物。108农民的生活改善是有限度,不过老农还惦念陈诚,称「陈诚伯」。

当时蔡孝乾来台发展共党组织,到二二八时党员不满百人,二二八之后逐渐增加;一九五○年二月,洪幼樵被捕当时将近一千人。四名省委先被捕的是高雄陈泽民109,主持武装的张志忠110,是十二月底被捕。一月底蔡孝乾被捕后,先交出邮电案,二月十六日左右在延平北路逃脱(一说是有意让他逃脱的),二月廿一日在《中华日报》刊登〈郑启顺启事〉,意要中级干部与他联络。111

学委书记徐懋德112先生劝李水井113、杨廷椅等说此刻危险,但中级干部又与蔡接头,徐先生认为真是危险,带着妻儿逃回大陆。四月中旬蔡孝乾再度被捕。如无準备一死,能耐过那苦刑是困难的。他陷落,中级干部也有的相信他说的只要受「三个月的感训」,因此短短一个多月,大半的地下组织都一一被破坏了。

注解:

谢篮,一种圆形有盖,还有手提的弧形的把,用竹篾及竹片做成,漆成深红色,通常是装礼品。

编按:张国雄,1921─1950年,台中人,时任私立延平补习学校教员,涉1950年「台北市工作委员会郭琇琮等案」,1950年11月28日被枪决于马场町。

编按:江金培,台大医学院医科第五届毕业,泌尿科医师,曾任高雄医学院附设中和纪念医院副院长。

编按:吴再成,1927年生,彰化人,心脏内科医师,曾任马偕医院院长。

编按:林凯南,彰化人,彰化秀传医院家医科医师。父亲林笃勋(1883─1953),曾参加台湾文化协会,治警事件发生后遭到起诉,被判罚金百円。1927年台湾民众党成立后担任中央执行委员。

日据时代台北市行政区之一,约略位于今日公卖局、植物园一带。

蓝兄编《春分》,改成拉斯基,两个人时代相同,但社会主义观差得多。

当时李连春当粮食局局长,以进口的肥料换粮,税赋也要收粮,人说一条牛要三领皮。

编按:陈泽民,福建人,1949年10月被捕后自新。

编按:张志忠,1910─1954年,嘉义人,本名张梗,化名老锺,被枪决于1954年3月16日。妻季澐,省工委会另案判决,1950年11月18日被枪决于马场町。

编按:台湾省工委会蔡孝乾等案──台湾省工作委员会是中共在台最高领导机构。1945年8月中共派蔡孝乾担任台湾省工委会书记。战后,蔡孝乾由中共华东局协助,组织首批来台干部。1946年4月首批干部随张志忠至台北展开活动。同年7月蔡孝乾始来台领导组织,正式成立「台湾省工作委员会」,担任书记,并直接领导「台湾省学生工委会」、「基隆市工委会」、「台湾省山地工委会」、「台湾省邮电职工工委会」、「兰阳地区工委会」、「台北市工委会」、「北峰地区工委会」等组织。省工委会以陈泽民任副书记兼组织部长,领导台南、高雄、屏东等地区工作;洪幼樵任委员兼宣传部长,领导台中、南投等地区工作(后交由张伯哲领导);张志忠任委员兼武装部长,领导海山、桃园、新竹等地区工作(后交由陈福星领导)。1949年10月保密局查获基隆市工委会后,在高雄市逮捕陈泽民,1950年1月底复在台北市逮捕蔡孝乾。由于蔡孝乾供出组织,保密局循供逮捕洪幼樵、张志忠等13名领导人。张志忠及其妻季澐等人判处死刑;杨克村等4人判处15年徒刑;林崑西判刑3年;蔡孝乾、陈泽民、洪幼樵、许敏兰、蔡寄天、陈定中、陈克鸣、马雯鹃等8人,因供出名单,以自新开释。1952年洪幼樵等并召开记者会,宣布脱离组织。

当时称他「外省李」。

编按:李水井,1920─1950年,台南人,涉1950年「台湾省工委会学生工委会李水井等案」,1950年11月29日被枪决于马场町。

●本文摘自启动文化《青岛东路三号:我的百年之忆及台湾的荒谬年代》看更多试阅


关于《青岛东路三号》

书名:《青岛东路三号:我的百年之忆及台湾的荒谬年代》
作者:颜世鸿
出版社:启动文化
出版日期:2012年7月5日

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 颜世鸿生于「叛匪之家」,1895年,祖父曾参加刘永福的义勇军,在萧壠与日军一战,败后只能心怀怨恨招日军入府城。父亲曾学医,两度被日本特高警察逮捕入狱。五舅张锡钧是邮局转电信局的报务员,后以「长江一号」闻名中国,

他自己则被监禁于绿岛、小琉球长达13年7个月,并且「背下每天走过我们眼前,或者不知如何而来的管道的消息累计血染马场町刑场的『叛匪』的人数,如诵经般,为他们唱了一次又一次的〈安息吧,死难的同志〉。」

1950年他被捕时,正当韩战爆发,美军第七舰队驶入台湾海峡,中共派兵北韩无力攻台,因此,政府可以集中心力清除岛内异己,三千名知识分子血溅马场町。后来他到了绿岛,因为从小只懂日语、河洛话,这时总算有机会好好学国语,同样在绿岛才学会国语的作家杨逵,就照顾颜世鸿隔壁的苗圃。

「时间对年轻人是『期望』,在老年人却是『期限』了。」他在八十岁时着手写下本书, 总算完成为家族及狱友立传的心愿。让历史的归历史,也让读者知道,当年曾经有这样一个台湾。


随着国片《那些年,一起追的女孩》、《我的少女时代》大热,让许多人忆起心中的青涩爱恋。这样的共同记忆,属于你我,也属于一起在岛屿上生活过的人们。然而,那些年,有更多值得被诉说的故事……

「时光回甘」系列选书,在迴转的时光中,重现早期文青与庶民的生活、寻访古早味美食和巷弄气味,直探作家和学生的青涩岁月,走进记忆中的百年地景。在记忆中,看见过去,也看见未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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