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冬天:忆一个新闻事件,兼向报人赵玉明请

那年冬天,我先是吃惊,既而在吃惊中感到怅惘,失落。那年我三十一岁,已在联合报副刊工作了三年。

封存久远的往事,近日因读赵玉明先生《学徒办报》及《笔墨因缘》二书,其中一篇有关他卸去总编辑职务原由的文章,再次引我忆起那一段逝去的时光。回想1982年初,诗人痖弦邀我到联合报副刊任职,第一位亲近的报社总编辑就是赵玉明──编辑部同仁都称他玉老。

玉老早年写诗。但他的诗创作始于1951年,终于1959年,轻狂桀傲的我们因此只视他为静止在沙滩的前浪,何曾想过,当我还未出生,他已写下:「夜来了/路静静的躺着//一线光亮/一只夜萤/墨黑的袋子撕破啦/我迈着有光的步子……」(〈路灯〉)这等晶莹有力的意象。1950年代「主知」声浪高张时,二十八岁青年赵玉明的诗,情深而韵浓:「不要墓碑,輓章,不要花果酒香,/只要在白云底下枕青山,呼吸泥土的芬芳,/青天是幕帐,碧海诵优美的诗章,/我要安静地在这里躺着,守护自由的海疆。」题名〈战士的遗言〉,是时代氛围中的歌声,是现代主义淹没不了的「抒情」;死于国事,死于外地的战士,虽未言伤,而实有「国殇」的篇意。

另一首〈零之告白〉曾经向明先生举示为存在主义佳作:「我是零/不等于什么//任由最敌意的剖析/二重奏 三重奏/成束的白昼/无值 无感觉的游//……//整天的浮着/整天的喘息/整天的啃自己的情绪/一点也不实在的//饥饿」,可以看成自剖、自我鉴照。〈战士的遗言〉与〈零之告白〉两首诗,呈现完全不同的心理:或讴歌,或虚无,其困顿分裂,映现一代人挣扎矛盾的精神状态。

三十余年前我虽也能感受玉老的诗人性情,印象更深刻的是一位亲和的工作主管。在中央编辑檯忙碌间隙,他时常巡到副刊办公室,有一次他拾起我桌上写的编按,随手拿笔改动了一段,我迟疑,复加申辩,他笑了笑即说:「那就不改吧!」这是长官对部属的肯定。当年我应聘联合报,不必经「试用」,显然亦受知于他,是得他批准的。

1984年冬天,玉老突然辞职,言谈非常低调,同事互相探问,隐隐察知未在水上扬波的暗流。戒严驯养的我的思维,面对此事虽不免惊讶,竟也接受「错登」〈中英联合公报〉须负责下台这一事实。所谓「中英联合公报」,亦称〈中英联合声明〉,是中、英两国领导人为确认1997年香港主权移交,签署的一项协议。犹是禁忌的年代,让中共占有了「中国」的代表性,获取光荣,这类性质的新闻该如何处理,多有陷阱。多少年来,我从未听玉老谈过此事,直到2015年的今天他才以回忆文章〈这个事儿我错了吗〉,发抒感慨。他说,香港回归的中国,不再是列强割据签字时的那个中国:

可是那个中国的子子孙孙都在,在大陆、在台湾、在港澳、在全球的华裔华人族群中,香港回归,人人有份,是全体中国人的大喜事,不能短视,在北京,不能把回归香港这块饼独吞独占,在外面的中国人,尤其我们在台湾的中国人,不能吃醋,要同喜,张灯挂彩大庆祝,当头等喜事办,这是我这个新闻学徒,在军中为国家卖命廿五年的退伍军人,对整个事件的了解和看法。

而且那时候有一句响亮的口号:「中国的归中国,中共的归中共」,正好用在香港事件上,完全是一个「中国归中国」的好案例,可以大为运用,不能说一套做一套。宣传与事实不符,变成真的也假,好事变成坏事。

然而,因为小家子气的新闻竞争,戒严恐共,因为一些人的意识形态卑弱,玉老大气派拿捏分寸地刊布、评论,没有错而必须认错,不应有伤而必须受伤。一个有雄图远略(唉,相对于「谨小慎微」)的总编辑下台了!且不说民族情怀,纯粹以国际新闻的重要,客观来看,刊登〈中英联合公报〉,原是无可置疑的事,但非常时代的运作往往逆反,而个人的运势也就相应沉浮。

三十年过去了,我从网路上得知,当初与英国首相柴契尔夫人签署公报的中国总理赵紫阳,仍因政治话题敏感,不得出现于北京中央电视台此一新闻回顾的报导,证明这个世界老这样总这样,在扭曲荒谬的政治权力场中,实有小老百姓不明白却不能轻忽的「老大哥」。「老大哥」一词出自乔治.欧威尔预言小说《一九八四》,1984正是欧威尔特别设定的一个年分!

政治锁喉手使得玉老与我的长属情,仅短短三年。时间不长,影响却为历任总编辑之最,设想包括换屋贷款及能否抵押借钱予一位前辈作家,这样的琐事,我都能与他商量,他也都设身处地帮我拿主意,显然不是只谈公事的硬关係。

此刻,秋深时节,八十八岁的他已自新闻媒体的疆场退隐,我在霜寒的回忆路上偶然散步,三十年前点滴往事真像空山掉落的松子。由于没有日记习惯,许多围炉细节已不复记忆,然而当年我与同事冯曼伦、陈泰裕,子夜下班后,坐在报馆石阶前,和老长官共话星月的场景,始终在心头,永不会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