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年级作家/双重的世界

穿越世代却总也青春的文学前辈,去年不知听我讲起了什么台北记忆(黄昏时从各公寓此起彼落传出的小学生练琴声?),忽道:「妳是台湾水草最丰美时成长的一代。」 图/阿力金吉儿

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 穿越世代却总也青春的文学前辈,去年不知听我讲起了什么台北记忆(黄昏时从各公寓此起彼落传出的小学生练琴声?),忽道:「妳是台湾水草最丰美时成长的一代。」此刻我坐在异乡的书桌前,啣着满嘴青草想我这一代人共享的成长经验,也同时重温了我个人总会再三离群的陈年内心小剧场。种种蛛丝马迹显示,我从小最大的心愿,其实是和乐融融地身处各个群体中,做一个真诚傻笑着而被接纳、喜爱的人,为此我可以放弃内心很多奇形怪状的想法。很多年后,当这个和谐世界的幻想早被我扫入脑海中某个不见光的角落时,我竟偶然读到了卢梭描绘的个人与共和国的理想关係。我记忆中的图像是这样:幸福快乐的个体们,放弃了部分的自我与私利,手牵手,圈成了一个坚实的群体。

我彷彿作了一场梦。梦的另一头,我还是那个台湾小孩,完全不可能理解卢梭怎么设想以社会契约圈成一个法治的共和国;梦的这一头,我阅读着后人如何反覆辩证、分析卢梭思想是否倾向极权主义,心里则清清楚楚感受到,这种定义上再加定义,以辨别不同概念的繁複思路,始终是外于我的。

我是在台湾解严前一年进的小学。在我的成长过程中,一切都直截了当得多:「和谐」是用「听命」和「忍让」换来的,乡亲们都很明白哪些线不能踩。我的成长教育中也充满了什么应该、什么不应该的指令。别人是那样,有时候代表你也该那样;有时候则完全相反,不代表你也能那样──标準是随号令者订的。很少人愿意回答我「为什么应该这样」,包括刚解严后的学校老师。我那随学生家世背景或课外补习与否而改换面貌的小学老师,乾脆直接训斥我:「妳不要管别人怎么样,我讲的是妳不合格,不要牵扯到别人。」此类教训让我深刻明白,在我们的社会里,个人若不能自然属于合格的一群,或因某种你参不透的理由不得人缘,那就要学会退守。因此我早早就画好了一条线:线外的人生,你要我怎样就怎样;线内的世界,请勿踩踏。

我不晓得我是不是属于一个过渡世代:台湾街头运动风起云涌时,我年纪还小,只朦朦胧胧被捲入其中;小我几岁的人,听我讲起我的成长记忆,可能会觉得这像「阿姨说书」。我曾亲眼见过威权体制鬆绑后,平时沉默谨慎的大众集体爆发的愤怒。还是小学生的我,放学后发现好几个街区因示威游行挤得水洩不通,回不了家。一场慌乱中,我坐上好心路人的野狼摩托车后座,绕经嘶吼人群的外围,才拦截到改道前的公车。当时我还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,然而群众那不假修饰的愤怒令我至今难忘。那一两年间,英明的领袖逝世了。印象中已没有送葬民众夹道哭泣的画面,但连续剧播到一半,忽然被切断,竟也转为哀悼模式:一个星期的黑白影像,连续放送着领袖生平伟业。后来,我在巴黎看到纪录片里(前)共产国家的档案新闻画面:伟大领袖崩殂,民众如丧考妣地哭倒路旁……我内心那声迟来的「啊」,震得耳膜嗡嗡响。一九八九年,你们记得学校是怎么动员小学生齐唱「蒙上眼睛、就以为看不见……」的吗?午休时还有手势教学,动作配合歌声,每个孩子似乎都唱得很心痛。我们宛然站在正义的一方,为争取自由民主的同胞们洒下真诚的热泪;而本地的怒吼,只在街上听得见,很长一段时间统称社会乱象。

从那时候起,我看到的世界便是双重的。要我怎么相信在这座岛上,个人与群体之间的关係,「曾经」自然和谐,不是那种「心问口,口问心,几下子一调理,也就变得彷彿理想化了」的骗局?

进入九○年代,我成为了一个好学生。老师们的善意我都感受到了,台湾社会也相对变得开放。对我个人来说,那是段宁静平和的时光,我开始有余裕可以做和别人不一样的事,而不需自我辩解。不过青少年时期的我,尚未忘怀那个融入群体的梦:我一边也改变说话的方式,沖淡自己的好学生形象,务求和同学打成一片。然而随着升学考试被淘选掉的同学或童年友伴,仍渐渐地不再联络。我曾以为遗憾彷彿是必经的过程……直到有一天,有个长居台湾的法国人问我:「妳不觉得你们所谓的朋友,是在同一个泡泡里相识的同侪吗?这不是我们友谊的定义。」我虽不完全同意他的说法,但听得懂他要告诉我的是什么:看过鲁迅〈故乡〉的人,想必懂得闰土──「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」──为什么只能是记忆中的儿时玩伴。另一个法国朋友,后来写了一本书,其中的「友谊」条目,也指出中文里的「朋友」,乃是同一阶层人士之间水平交往的关係,比如说同学或同事,与法文字根里存有「喜爱」(aimer)之意的「朋友」(ami),概念截然不同。我换句话说,法国菁英之间的政治结盟,不见得不在私领域运作,然而要真正把对方认作「朋友」,则另有其他条件。我不是没遇过法国人口称对方是朋友而实际不然的状况,以上两位的说法,或许只代表:法国人私交的领域,在定义上,可能广于华人社会。

离开台湾十多年后,我不时会重新思考这个关于友谊和群体的问题。一个人真的能因情感的触动而欣赏、喜爱、平等地对待一个完全和你不同的个体吗?其中是否必然包含语言文化相同、地位相同、利益或观点相同等前提?我会这么自问,一方面是因为家乡的二次国族建构,一元看似变多元,却像旧瓶装新酒:族群分门别类,血统、语言、文化、历史决定文学,而非文学在解开官方束缚后,由它们汲取力量,这让我不禁质疑起「文学」是否真可以是「透过个人」而「海纳百川」的一种概念(是我又在癡人说梦吗?);另一方面,「人在异乡」是我眼前的现实,不是美好或心酸的回忆。面对现实,身为理论上、证件上的个体的我,看在他人眼里,尤其是所谓的朋友眼里,我是否真的是一个「个体」?「个体」被划入「群体」的速度,在异乡快得令人瞠目结舌:我可能是与珍珠奶茶同等级的功能型国际友人代表,也可能是另一些人凑合着用、必要时可当跳板的同乡。旧社会的人情义理,家乡早就不谈了,大多时候只剩下广告标语自嗨;跨越国界以后,在立足点的不平等、外貌和文化的差异之前,人们真能相信某些西方语言定义下的友谊(amitié),追本溯源,乃建立在情感的契合上?

原则上可能是这样的。事实上也是有真友谊的。以上思考,也许只是阿姨庸人自扰,因为大多时候,问题不在此处,在他处。仗着语言的距离,戴着愉悦的假面,往来穿梭两个世界的人们,深知「友谊」不必须经过了解对方的漫长过程,文化交流可以是一笔奇货可居的生意:群体之间反差越大,越有卖点──幻梦即是卖点,也是力量──个人算什么呢?真实又算什么呢?透过文学来看个人与真实,更是莫名其妙地过时啊!现在是虚拟的时代,小说创作不也凭藉着虚构的力量(阿姨书是怎么念的呢)?人们要看的正是虚构的群体呀!为了寻找文学真义而离乡的阿姨,明知此虚构非彼虚构,最后却仍发现自己站在风情万种的双向异国交叉口,看着一场颇有历史渊源的默剧越演越长──有班底、有脚本,便利贴上也有舞台灯光指示,用不着字幕,本地观众根本不需学习外语。

然而这阿姨从小端详着世界的双重性,虽时而横眉怒目,时而决定收拾包袱离开,却不曾气馁过。她很久没作过融入群体的梦了,随着不同语言进入不同世界的她,从各种鹦鹉学舌时期习得的教训,从文学和真正的友谊之中,发现了「阅读他人」及「自我表述」两者相互激荡出的火种。阿姨心目中的人类与人间,不是由国籍、阶级和国界、血缘来划分的。她不断努力的是将眼界放宽,摘掉成长过程中一层层加诸眼前的、颜色单调的滤镜,尽可能与群体保持一种平衡的关係。她希望有一天能如巴尔札克笔下,汇集了三教九流的房客的伏盖公寓,涵纳在个人身上演出的种种人间戏剧──「不是在成排舞台脚灯和布景前上演的,而是一些活生生、无声的人间戏剧」,同时保有她自己不那么戏剧性的声音,低沉地,缓慢地,将双重的世界,收拢、摺叠于文字之中──这是她个人寄身于群体的方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