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这一代:六年级作家(之十三)赶路

天暗冷火稀微,我依然拿着文字棉花糖烤,慢慢烤,久了总会飘点焦甜美味……

图/达姆

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

我出身彰化永靖农家,父亲小学毕业,母亲没机会上学,为求子连生七个女儿,我哥终于带把降生,民国六十五年,我第九殿后。一家十一张嘴得吃,父母亲投身货运,祖地四季不休耕,家里堆满代工商品,每双手都投入生产,包装衣服、黏组玩具、堆叠荖叶、搬运菁仔、收割稻米、鞋厂打工。农家首重生存,父母要求勤劳品德,若有人懒散偷钱,父母咻咻执鞭採连坐,读书课业都其次。

在这个并不重视知识教育的家庭,我们在永靖瑚琏路的老家,却充满文字。姊姊们喜爱阅读,架上有洪範、尔雅、九歌,整套琼瑶。《姊妹》杂誌堆在代工物品旁,徵友那一页有姊姊偷渡的青春。家里订了《民生报》,父亲难得空闲,坐着把每一版细细读完,小睡之后马上出门载货。一台破嗓的收音机陪全家拚经济,广播剧侠义传奇,流行歌曲样板政宣,陪全家熬夜赶代工订单。我读,我听,我说,我对电动毫无兴趣,喜欢文字的建构组成,勤查字典。我是受宠的么子,大家都让我,工少做一点,觉睡长一点,大块肉给我,在被窝里瞒着父母偷看的那本新小说先给我读。

小学,老师或许听到了我身体里有文字吵闹着,我不断被推派参加作文比赛,换来房间整墙的奖状。我试着投稿《国语日报》,从没回音。国中,国文老师带我去校外参加县市级的作文竞技,城市的孩子比我挺拔,制服比我好看,写作的姿态笔直,我首次意识到自己的乡下出身,下笔软弱。

高中我离开了永靖,来到了彰化市读彰化高中。当时男校追求阳刚,进操场必须吼唱军歌,校风保守呆板,不重文艺美感教育,我这被同学讥为娘的瘦弱男孩,高一体育五十八分被当,数学平均四十,青春暗澹,寻不得自信的开关。

幸好我有文字,书包里走私散文小说,数学理化课勤读闲书,以断睡意。我学英文快,国文成绩好,作文课连着两节,大部分学生都怕,写作时刻宛如集体被迫入荒漠,但我热爱课堂的写作时光,作文簿一格一格绿,在我眼里都像是家乡的沃田,急着种入文字。我在数学课本上写诗画插图,周记当散文园地,作文课沙沙写掉半本簿。我遇到的国文老师都听到了我身体里文字板块正在互相推挤,评语满鼓励,在校刊上登我的作品。

升高三那年暑假,我去高雄参加文艺营,营队里有写作比赛,全岛各地来的各高中写手齐聚,获胜者有机会略过联考,保送中文系。营队里,我发现原来各校都有类似我的学生,大家一触文字就通电,钨丝晶亮,只想读那些大人说毕业以后赚不了钱的科系,我原来不孤独。遇见了一群啃读文学的同代人,每日话语江河翻腾,我暗色青春来到拂晓,似乎找到日出的开关。但同时,我惊觉自己的不足。来自首都的学生讨论着芥川龙之介、村上春树、赫塞、大卫.林区,已经有人看过《双面薇若妮卡》,我以乾笑陪着热烈,都没听过。我发现,我短缺。

北上读辅大,和首都的同学共读,我的短缺更加明显,简直匮乏。这匮乏并非时髦的台北人与乡下土包子的物质、经济、外表、口音的对立,而是我发现我长期缺乏畅通的求知管道,错过了一整个时代。首都同学们跷课去声援野百合学运时,我正在永靖被一位疯狂的国中导师鞭打,她跟全班说什么都不重要,考试最重要,阻断我们与世界的联繫。同学高中时忙着跷课、打架、抽菸、恋爱、上街抗议,我做过最叛逆的事就只是在数学课读皇冠出版的三色堇丛书。我没听过美丽岛事件,台北新市长是意气风发的陈水扁,社团里有学长提及郑南榕,我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。

匮乏,于是我开始赶路。首都有云门,有影展,有新书发表会,我狼吞虎嚥。大学四年我热读英美文学与当代中文创作,几乎不写,偶尔投稿,写失恋的诗。我终于看到《双面薇若妮卡》,但我睡着了。

到台大读研究所,蜗居师大路。我去师大邮局领钱,经过一张「全国大专学生文学奖」的海报,一周后截稿,我回住处几天没出门,赶了短篇小说参赛。不久后我意外收到得奖通知,名次佳作,其他得奖人包括童伟格、张耀仁。

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获得文学奖,当年那个代表学校参赛,从未取得名次的乡下孩子,赶了几年路,似乎追上了一些,佳作,天哪,竟然有评审愿意给我佳作。我开始参赛,陆续得了一些奖,实质奖励就是奖金,可拿来缴学费。

毕业后服兵役,军中生活宛如每天被迫吃苦瓜青椒,生吃没任何调味,文字就是当时唯一的糖。新兵训练,我答应连队写一篇短篇小说,参加国军文艺金像奖。书写需要空间时间,他们给我一张桌,我的职责是创作,以及整理连上所有的新兵自传资料,因此我发现站我左边的有杀人前科,前方的曾因性侵入狱,学院里根本遇不到这些人,我跟他们要故事,他们大方给。小说得了第一名,奖金其次,最甜的糖是荣誉假。写作、演讲比赛公文来,我都点头参加,我服役期间有兵逃有兵死有凌虐,熊熊篝火焚去纯真,只有文字是棉花糖,让我在火上烤着吃。

我继续赶路,想多尝点文学奖的甜。除了有历史的文学奖之外,我这一代的写手,刚好遇见各县市文化单位开始编列文学预算,举办在地文学奖,写作者可南北征战。对我这个赶路的人来说,文学奖是磨刀,也是写作纪律的养成。写作者必须挪出一段时空,在截稿前专心完成一篇文,寄出参赛。对我来说,寄出作品,就是写作者的完成了。得奖是烟火、粉底、美衣、匾额,灿烂见世,却不是必须,没有得奖火花,创作者依然活着写着。为奖愿意走一段写作路,广邀殭尸住进肩膀脖子手腕,作品列印,心里闷很久的雷都在纸上响,那是完成,实践。

因为奖,出版社看到我,我得以出版书籍。出版之后却依然觉得匮乏,焦虑,担心没人买,讲座怕空城,签书会就怕只剩自己。我来自吵闹的十一口大家,全家嗓门都大,所以再吵的环境我都能入睡。我习惯的灶脚是大锅热火,大人唇舌击鼓,孩子挤着争食。我终于成为岛屿文学的微小成员,却发现文学的灶脚里火冷粥稀,实在是没几口热饭肥肉,好多人说文字烹煮盛世已过。几个文学奖停办,副刊点阅率低,书难卖。

天暗冷火稀微,我依然拿着文字棉花糖烤,慢慢烤,久了总会飘点焦甜美味。我发现,同辈的写作者也在烤,火的条件再差,许多创作者还是有办法烤出一大块多汁的肉排。我一路上结识的文字创作者,没有人停笔,这路途没清楚路标,但文学里,我们都没有失散。于是我终于懂了,放鬆一些,释放肩膀里的殭尸。进文学灶脚根本不是为了吃肉,只想吃肥肉香鸡就别进来,这里火候小,空间窄,但,可慢炖隽永的汤。

此刻的我,依然匮乏,继续赶。但现在的匮乏不再是知识上的短缺,而是我知道我身体里某个部分天生缺了,写作时,那块缺就会长出一点。这是自我修补的过程,所以就算稿费版税微薄,就算写了那么多年未曾被列入值得期待的世代写作名单,就算终于得了文学奖首奖收到出版社想合作的邮件,对方称我「恩」「鸿」,就算我在某高中对着五百同学演讲请认识我的人举手,只得到一只胆怯的手,就算签书会上有读者拿着与我同名的作者写的人格分析书籍请我签,就算《双面薇若妮卡》依然被我拿来助眠,就算同世代的作者已经写出厚重大作姿态扛鼎,而我只是那个写过柏林什么指南的那个谁想不起来,就算,就算,就算,我还是要写。

话还没说完,甜还没尝完,路还没赶完。